花痴自留地

二

滴答。滴答。滴答。

绵延不绝的水滴声，匆匆路过的脚步声，衣角相碰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风绕过打开的窗拂动布帘的沙沙声，还有什么人隔着门板刻意压低音量，小心翼翼地交谈着。

这些各种各样的声音极不和谐地搅缠在一起，敲打着Rory的鼓膜，催促着他快点醒来。金发的少年睁开眼，又一次面对着熟悉的医院中纤尘不染的天花板，厌烦地皱起眉头。

“还是这么光秃秃的。”他小声地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有人会回答他。

 “是的，就像一片沙漠。”房间里响起了一个优雅轻柔、带着伦敦口音的声音。Rory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记起了昏倒前的那座废旧厂房，神秘的黑猫和失控的轮椅，以及陌生男子手臂牢牢环住自己的触觉。

他熟练地动了动手指，智能病床的上半部分床板缓缓升高，他也随之从平躺变成了斜靠的姿势。Rory艰难的转动眼球，好不容易用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个救起自己的男人斜倚在窗边，手中捧着一本书，正侧着头望过来，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你醒了，Rory O'Shea先生。”

被风吹起的窗帘将屋外的光线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弄得凌乱不堪，金发男子放下手中的书，从白色窗帘间探出身体，慢慢向他走来，Rory有些心烦意乱地闭上眼。“没想到我还能醒过来，确实值得喝一杯。”

“即便对你来说这是件意外之喜，恐怕也无法如愿。”金发男子脚步轻盈，几乎比Rory的呼吸还要安静许多。他走到病床旁，一字一顿的说，“遗传性杜兴氏肌肉营养不良症晚期，大部分肌肉细胞严重萎缩，伴随心肺功能衰竭，医嘱不会允许你在这种情况下摄入刺激性食物，比如酒精。更何况，”他倾下身体，伸出双手撑在Rory两侧，专注地凝视着少年苍白瘦削的双颊上慢慢泛起的潮红，“你还不到21岁。”

Rory的鼻尖传来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猛然睁开双眼，毫不示弱地瞪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你怎么知道？”

“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注定了杜氏肌肉萎缩症的患者通常活不过成人礼，”金发男子完美的面容在Rory眼前无限放大，他翡翠般剔透的眸子倒映在少年海蓝色的视线里显得一片清亮，而他的鼻尖几乎要与他的相对上——“就像一个多世纪以前，诞生在你们附近岛屿上的那位著名生物学家所提出的伟大假设那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的基因很明显已经被淘汰了。换句话说，”口吐无情话语的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Rory变得粗重和急促的呼吸声，“你的时间已经到来，你的命运已被注定。”

病房里除了悬挂在病床上方的输液瓶落下的水声和Rory大口的喘息外，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Rory死死盯着这个仿若死神般随意宣判自己末日的英俊男人，似乎在看一座会说话的冰冷塑像。

“那又如何？”少年拧起眉头紧咬下唇，表情牵扯了银色鼻环颤抖着反射出淡淡的银光，“至少我现在能呼吸，能说话，就还是有力气可以大声地对你吼一句，去你妈的！”

金发男子怔忡了几秒钟，一丝困惑浮现在他精致的眼角。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被愤怒和惊愕装点得越发明亮的蓝色眼眸，还有泛起粉色红晕的瘦小面庞，半晌后微微一笑。他直起身，左手五指划过Rory身下的被单，留下一串凹陷的痕迹后，轻轻碰了碰他仅能动的那两根手指。

“你好，我是David。要来杯茶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响亮的“呸”。

当Siobhan心急火燎地推着恨不得整个人扑到轮椅外的Michael推门而入时，他们和随后赶来的Rory父亲一起，意外地闻到一阵清甜的茶香。这浓郁芬芳的味道盖过了医院消毒药水冷冰冰的刺激性气味，让惨白的病房一下子变得没那么不近人情，甚至还多出了点温暖的气息。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个被称为“不省心孩子”的罪魁祸首，正皱着眉头用吸管一点点吸着一杯泡好的红茶。在离他稍远的窗台边，坐着一个上身笔挺面容俊美的男人，正在飞快地翻看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你们真应该感谢这位Weyland先生。”站在Rory身边为他拔下吊瓶的年长护士对三人说，“如果不是他及时送这孩子过来，恐怕他现在就没命了。”

“啊哈，一个乐于助人起死回生的英雄？恐怕他自己不这么觉得吧。”Rory翻了个白眼，对护士的话很不以为然。他本想狠狠哼一声以加重这个嘲讽的意味，却不小心呛了一口茶，大声咳嗽起来。深色液体从他的鼻腔内喷出，顺着他白皙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弄得一片狼藉。Siobhan见状赶紧上前想帮他擦擦，没料到有人已经抢在了她前面。那位好心的Weyland先生早在激动的病号发表异议时就颇有预见性地握着一块毛巾等在旁边，等Rory呛咳时第一时间走上前，动作熟练轻柔地擦拭过Rory的面颊和衣襟，里里外外巨细靡遗，连脖颈和锁骨都没有放过，而且好脾气地完全不去理会被照顾的那个正在对他怒目而视兼破口大骂，“收起你的伪善！你这个伪君子！”

“儿子，你连伪君子这么复杂的词都会说了，真是不简单。”Rory的父亲一脸自豪，被夸赞的对象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显然对父亲的表扬毫不领情。Michael关切地对着Rory咿咿呀呀了几句后，眼含敬佩地看着David仔细替Rory收拾好残局、然后回身捧起一个精致的茶壶，为空了的茶杯重新注满茶水，再小心地捧到Rory面前。

“很烫，请小心。”

一瞬间满室香气环绕，人人都放松了下来。连一脸不高兴的Rory都舒展开他的眉毛，不情不愿地就着David的动作啜饮起芬芳四溢的红茶。

“这茶可真香。”收完药瓶的护士吸了吸鼻子。David用剩下的那只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中年女性乐颠颠地也倒了一杯，和其他人一起很快喝光了一壶茶。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检查了一下Rory面前的机器，站起身轻快地说：“好了，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他可以出院了。”她扫视了一圈或站或坐的病人家属，提高了音调，“我建议你们多点时间关心他，最好能请一个能够可以好好照顾他的强壮助理。不是每次发生意外都能这么巧碰到Weyland这样的好心人的。”

David放下杯子站起身向护士略略欠了欠身，“能帮助O’Shea先生是我的荣幸。”

Rory的父亲见状连忙走上前握住David的手，“湿地【wetland】先生，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我儿子才能没事儿。话说回来，”他拿起一旁的茶壶，来会转动着，“你的茶泡得真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秘诀？你知道泡茶我最不在行了，每次水的比例都掌握的没那么好，虽然也有一些原因在茶叶本身。现在超市里卖的茶叶都不太行，简直跟礼拜五晚上的猪肉一样糟糕……”

“够了够了老爸，”眼看父亲恨不得从茶叶聊到猪肉再说到农业附加税，Rory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就接我走吧。至于这位Wayland先生……”

“David。”金发男子适时出声，但Rory根本无视了他的提醒，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谢也谢过了，是时候说再见了。Siobhan!”他大声呼唤着自己看护的名字，“把我的轮椅推过来。”

“请你学会说‘请’再来拜托我做什么事好吗？”年轻女子不满地出声抗议，但发号施令的人并不需要按照她说的去做，因为永远有人比她动作快一步。她话音刚落，David就推着轮椅走了过来，恰好停在病床旁。

“我可以帮到你吗，O’Shea先生？”

“我并没有让你这样做！你应该早就离开这里才对！”Rory瞪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冲以谦卑姿势弯下腰的David大吼，“你简直不可理喻！”

David饶有兴味地回望激动的少年，“你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这跟你的外表完全不同。”他转过头，对Rory的父亲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资格，来充当Rory O’Shea先生的私人护理？”

看起来仍沉浸在对茶壶研究中的Rory父亲如梦初醒，差点砸了手中的瓷器。“哦当然可以！这真是求之不得呢！”

“老爸！他可是咒我死的人！“

”哦得了吧Rory，撒谎也得能自圆其说。David为什么要在救了你之后再咒你死？他疯了吗？“

”Siobhan你知道些什么！还有这么快就这么亲热地喊上David了？“Rory把目光投向Michael，这也许是唯一一个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后者正努力调动面部肌肉，全力以赴地想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Michael说他不同意……”

“哦是吗？那他为什么在你说完后拼命摇头了？”

Rory绝望地闭上眼，这世界都他妈疯了！

几乎同一时间，David抬起Rory一只软绵绵的胳膊，让它环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分别穿过他的腋窝和腘窝，轻松地抱起毫无反抗能力的少年，再将他轻轻放入轮椅之中。趁着替他调整坐姿时，David在他耳边飞快地嘀咕了一句。Rory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睁开双眼惊愕地望向他的新助理，后者也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来日方长？你明明知道……”

“那后面一句接的是，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一丝笃定的笑容爬上David唇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神秘莫测。Rory怔怔地看着他返身走向窗台，卷起那本破旧书本的封面捏在手中。

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大大的标题。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古希腊]埃斯库罗斯著。

Rory在那一瞬间有了种错觉。随着David的到来，或许真的会有什么改变即将发生。他说不清是好是坏，但却有了一丝莫名的、对未来的期待。

注：粗体依旧是《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台词。